这个周末，任务是看家具。有位老乡就在成都开家居公司，他让我到他店里选购。我说：“别介，你是贵族服务的，咱老百姓消受不起。”他是专做红木家具的，在成都已经经营二十多年了。这位同乡，小学都没毕业，生意场上却做得风生水起，真是一个传奇人物。至于他如何传奇，今天不表。

​我对家具的要求不高。其实，家具对我的作用并不大。比如说床，累了，身体能够躺平即可，我认为。十年前，到某地，被安排住豪华套房，床、浴缸、沙发、茶几和办公桌全是红木的，床垫极柔软。可是，那一宿，我却失眠了。为什么失眠？不适应啊！腰肌劳损，不宜睡软床。第二天，友人问我，可休息好了。我说，没休息好，失眠了。他问，怎么回事。我说：“泥巴菩萨受不了大礼。”

​卡夫卡《城堡》里，土地测量员K受命赴某城上任，不料却受阻于城堡大门外，于是K同城堡当局围绕能否进入城堡之事展开了持久烦琐的交涉。面对这座强大的城堡，K很无奈，直到最后也未能进入城堡。我觉得卡夫卡的构思非常精妙，他没有让土地测量员K进入城堡，正合我意。如果我是土地测量员K，我压根儿就不打算进入城堡。

​扯远了。十一年前，刚到成都时，我也逛过家具城，那时候，生意兴隆，人与人摩肩接蹱。一别十年，家具城还是那些家具城，其境况，我只能用“惨淡”来形容。我熟悉的品牌店，基本都关门“大吉”。苦苦挣扎的门店，服务人员要么打瞌睡，要么低头耍手机。我走进去，想和他们攀谈，抬起头来的，一脸的麻木。我问：“生意不好吗？”他说：“哪来的生意？”“那你们为什么还在支撑？”我继续问。“还能做什么呢？死又死不得。”他说。我又走进另外一家门店，我问服务人员：“一天能卖多少？”“工作日，基本就没有顾客。赶上周末，能接待一两个顾客，就算菩萨保佑。至于能否成交，有进账，真不一定。”他答。“这样的情况有多久了？”我问。他说：“好几年了。”边逛，我和他们边聊着。

​此情此景，我倒是想起作家路遥在《平凡的世界》中的一句话，“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，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。”是啊，不仅家具城里的服务人员，即便是每天和我们不停地擦肩而过的快递小哥，甚至包括我们至亲的亲人，如果你走近他，谁的内心不是一个波涛汹涌的世界呢？

很久以前，我就想拥有一间书房，书房里有书架，有书桌，书桌上有台灯。如今，房子快得手，我对书房的期盼却已淡漠了，有，或没有，似乎已不重要了。

​这人间火热的生活，芸芸众生的挣扎，或许才是我真正需要的，而不是“一心只读圣贤书”的所谓清静无为的生活。

唐诺先生在《特别的人和不怎么特别的人》中说，​人真的是很特别的，差不多在距今一万年前左右，温文的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称之为“觉醒”，不同生活地区的人们从仿佛百万年的长夜里“同时”醒过来（演化大时间尺度意义的同时），一点一点建构起彼此或有参差但的确只属于人独有的小世界，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各个古文明，当然包含着或说源于、启动于人无与伦比的种种意识和思维，人无法归结于生物本能、宛如切线飞出的某一部分自由意志，以及最特殊也从此挥之不去的、人对自身死亡的窥知和其持续思索焦虑，以及因此跟来的时间计算分割意识，人仿佛也站到了自身之外的某处回头看自己想自己。

​“人仿佛也站到了自身之外的某处回头看自己想自己。”此言极妙。那些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的陌生人，何尝不是另外的一个“我自己”呢？

唐诺说：“​因为生物本能基本上是不思考不对话的，得伴随着适度的灾变（我们虔心希望是适度的、可承受的），人们才能以一种最简明的趋吉避凶本能来拖住它延迟它。”但愿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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